【简介】
杨倬,(1913-1996)广西人,1939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化学工程系,1947年以广西省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免费留学美国密歇根大学化学工程系,1950年回国任广西大学教授。1952年院校调整后历任华南工学院教授,轻化系制糖专业教研室主任,轻化系主任,中国制糖学会副理事长等,撰写“制糖工艺”等多部专业著作与教材,毕生致力于制糖工艺及节能的教学与研究。
六十年前华工成立,父亲第一批调任,参加组建始直至退休,一生结缘在华工。
一九四九年新中国成立,当时国家百废待举,迫切需要各种专业人才。在海外的知识分子看到了祖国发展的新希望。父亲从美国密执根大学毕业后有安稳的工作。一九五0年他毅然放弃优薪厚职,满腔热枕回来报效祖国。那时,美国对中国从物资到人才全面封锁。父亲与其它有志人士,绕路欧洲,几经辗转回到国内。初任广西大学教授。五二年院校调整,尚几个月在襁褓中的我,跟随父亲杨倬,母亲孙世淑及姐哥安埭,安垣,安尧来到华工。父亲任职化学工程系,参与组建制糖专业。从小看到的是,父亲下班回来后,总在书房里继续工作,书房四壁的书柜顶上了天花板,放满了各种不同国家文字的专业书、工具书、各种教材。在书房里,他为新开设的课程书写教材和备课,为设计有效合理的设备精画图纸,为了解介绍新的技术趋势,查看和翻译资料。一杯茶,一支烟,每晚书房的灯光一直亮到12点,对专业知识锲而不舍的追求。在上世纪五、六十年代,蔗糖在国民经济的民生中起重要的作用,经济困难时期,要发糖票,与米,油等同等分量,得肝病才能有额外多一斤的糖票作为营养补助。那时,父亲常常在思考如何能使甘蔗在生产蔗糖时中有更高的得率,如何全面的实行综合利用。家里常有同事的叔叔阿姨老师来讨论。有时特别热闹的是大学生哥哥姐姐们来了,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耐心解答学生们提出的种种问题。多年的教育工作,桃李满天下,从制糖专业毕业的一届又一届学生,在全国各地的糖厂都发挥了骨干作用,推动着制糖达更高水平。在教学同时,父亲非常强调科研并重,用掌握到的新技术帮助工厂解决技术难题。动力能源一直是广东工厂的难题,严重阻碍了生产的发展。从1970年代中起,父亲就在全国当时有名的综合性大厂江门甘蔗化工厂,主持“锅炉热能循环工程”,充分利用锅炉余热,开辟新的动力来源,既环保又节省资金,切实解决了工厂的实际问题。在此期间,工厂的叔叔伯伯经常来讨论遇到的具体问题。他也经常出差,到工厂探讨解决工艺设备的改进方案,出差几天回来,已长出胡子茬,他又马不停蹄仔细绘出一张张设备草图,到工厂试验修改再试验,直至成功。此项技术很快推广到全国的制糖厂,并获得轻工部颁发的节能新科技奖。记得有一次连续几天好多叔叔伯伯来讨论,是在为援助非洲设计糖厂,提出种种不同的方案。
他把大部分的时间奉献给社会给工作,在我小时候,只有在吃完晚饭时才有机会和父亲亲近在一起。从松花江路散步到五山路口,就会习惯性地拉着父亲进去新华书店,从华工幼儿园到小学的不同阶段,从小人书到科普,从人物到历史传记,买回家就讲故事,那是最快乐的天伦之乐时光。他带着我们走进知识的海洋,从小养成涉猎广泛的读书习惯。他对我们五个孩子非常民主,慈祥可亲从无历声苛责。除了书,我还要求的一样东西父亲总不会拒绝,那是邮票。那时资讯不像今天如此丰富。集邮能扩大知识面,搜集到和买到的邮票拿去问父亲,从他解释中学习识别不同的国家文字,了解听到各国不同特点的新鲜故事。从小就听父亲说:“不懂就一定要学要问,在学问面前永远不要不好意思开口,学完问完,还要思考,化为有用的知识。”这些话,从儿时就一直铭记心上,受益至今。
1974年,广州石化厂组建,当时这是一个中央直属的重大项目。从西德进口一系列的主要设备,从安装到使用的说明书,全部都是德文的。这事急坏了项目负责人,因为到外语学院请到的教授,大都不懂工程的专业术语,无法解决问题。一旦西德专家回国,项目不得不停顿,带来的损失难以估量。他们找到华工,最后转托到我父亲处,该厂负责人高兴地说,”这回找对人了”。父亲初中在上海入读St.John’s 学校,,其它科目多用英文教材,唯数学科目,老师是德国人,只用德文讲课。凭借坚实的德文基础,父亲不计报酬地答应把全套说明书翻译出来。等资料搬到家后,大家吓一大跳,足足有一尺半的厚度,资料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德文和图案。如此繁重的翻译工作,本应由一个团队来完成,现在却要由忠厚老实的父亲独立一人完成,难度可想而知。在其后一个多月的暑假里,父亲整天坐在那时没有空调的书房里,忍受酷热湿闷,每天不停地工作。妈妈和妹妹安填心疼之余,唯一能做的,就是煮好绿豆糖水,用扇子给他扇风纳凉赶蚊子。终于完工了,他廋了好几斤,人也苍老了许多。我们说:这又不是你的本职, 太辛苦了! 他乐呵呵地说,没关系。不管是哪个专业, 只要我的知识能有所用,就是最大的心愿。除了资料翻译外,父亲还数次到石化厂与西德及中方人员一起开会,研究安装方法等,为石化厂的前期工作做无名英雄,他的默默奉献和智慧能力都得到大家的敬佩。
七九年我从华工批准到香港定居。那时粤港交通不像今天这样便捷,只能每年回广州探亲一次。每次问有什么需要,他从来不提物质上的需求,向我提出的要求只有两次,一次是要我帮忙在香港订阅国际的制糖专业杂志,他说原来国内也有,文革中中止了,很可惜,不能及时了解世界上同行业的新技术新动向,造成了与国际学术界的断层。从我到港后就每年都为他订美国和澳大利亚专业杂志带回广州,一直到他去世。
另一次是他在电话中嘱我买英西,中西大辞典各一部。父亲多年的刻苦学习,早已熟练精通中英德法日俄多国文字。嘱我买辞典时,他已经七十多岁了,才开始学西班牙语。辞典买回去两年后又一次回家,他递给我一本有关节能设备的新书,说:“谢谢你的大辞典,已翻译并出版了这本西班牙语的书。”
一次他和母亲到美国纽约妹妹安填家,在她家附近发现有一图书馆。他如获至宝,在探亲一个多月的时间里,每天下午必去浏览。在那里他又发现一本介绍新技术的书,于是又在图书馆着手翻译,回国后又出版了。“活到老,学到老,做到老。”父亲从没有夸夸其词,但他的行动以身作则,从小使我们耳濡目染,成为楷模。
八三年父亲第一次到香港探亲,按当时的入境条例,可以留港长期居住。我也很希望能尽女儿侍奉的孝道。但是爸爸说,“不留香港了,还有很多事。刚恢复带研究生,回去马上就要毕业答辩。还有下个月澳洲的制糖学会和大学要来广州交流。能有机会来看看香港,看看你们,与校友们聚聚,就很好了。”那天夜里我们聊到很晚。父亲一生也不平坦,满腔热忱回国后,他出于良知说过一些真话,曾被打成右派,文革期间也受到冲击。虽然从未听到他有什么抱怨,但我心里都觉得他挺委屈的,这也是之所以我希望他能留在香港,度过平静幸福的晚年。我很认真的问他:“从美国选择回国,经历这么多风风雨雨,你有后悔吗?”很清楚地记得当时他不加思索地说:“没有后悔。当时不回国,可能物质生活条件会好一些,生活也平静些,但是一个人所学所用,如果不能为自己国家报效,那才会一辈子后悔。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,是整个国家民族而不只是我一个人面对的。今天已经改革开放,国家在进步,不是越来越好了吗?”父亲说这番话时,已近八十高龄,是在香港自己女儿家中,不是在开工作会,也不是在向组织汇报,这是一个老知识分子发自内心的肺腑真言。我当时眼睛湿润了,反而哽咽着说不出话,父亲拍拍我的肩膀说:“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,尽自己应尽的责任,就一生无悔。”以往我佩服父亲认真不懈的学习精神,深厚渊博的专业知识,那一刻,我更钦佩他对自己一生中大我和小我的定位,他广阔的海量胸襟和深深的爱国情怀。
在九十年代,父亲虽已退休,但他从未停止对专业发展的关心,对新技术的追求,一直在兼做各种翻译工作,积极参加与策划国际与国内行业的交流。他也一直是全国高校教材出版社的编委。一九九六年九月,他去珠海参加一次全国高校教材出版编委的会议时,心脏突感不适,发病后送回广州治疗,后不幸逝世,享年八十四岁。可以说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父亲还坚持在自己为之奋斗一生的教育事业的岗位上。父亲五个子女没有一个学制糖,在病中他念念不忘嘱咐的一件事, 就是把书房里他几十年来收集购买的四壁书柜的专业书籍和资料,全数捐献给学校。
父亲孜孜不倦的学习精神,鞠躬尽瘁的工作作风,满头银发的儒雅气质,宽厚仁爱的慈祥笑容,点点滴滴,仍时时涌现,永远活在我们心中。满目青山夕照明, 每次祭拜父亲时,在银河公墓的苍松翠柏墓前,除了告知亲人的近况,我还会告诉父亲华工的变化,诸如成立了轻工与食品学院啦;在番禺大学城,华工又建起了新校区,新楼还设计得到特别醒目;还有华工的制糖专业,仍然是学校里国家级的重点学科……因为我相信,华工的进步和成就,一定是父亲在天之灵最想听到和最感欣慰的。
今天,华工迎来甲子华诞。六十年来,有千千百百个为培养华工人而严谨治学,敬业奉献,甘为孺子牛的教师,父亲只是其中一员。他们尽心尽力,锲而不舍,把“追求卓越,务实进取”的基因种进每个华工人心中,培养了数以二十万计出类拔萃的华工毕业生,使华工不愧为当代出色的工程师摇篮。衷心地祝愿华工,在建设国内一流,世界知名的高水平大学的前进道路上再创辉煌。
杨安坪 写于香江
2012年7月5日
(作者为香港华工校友会副会长
香港立颖国际有限公司董事长
国际香精香料协会董事会成员
中国香精香料化妆品协会副理事长)
附加圖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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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倬单人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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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倬孙世淑及女儿安坪86 年在香港合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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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倬在书房